周碧华:中国哪条河流最值得骄傲?
2021-01-23 14:4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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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骄傲的河流


 

中华大地上河流无数,唯黄河与长江被推崇到了图腾的地位,绝大多数河流或兀自奔腾,或平静如练,尽管它们同样地滋养了文明,但大多被忽略了。

沅水就是一条不太被人关注的河流。

她与其他河流一样,源自于一滴水,在某个较高的位置汇聚细流,那高处一定是寂寞的,所以,她终究要迈开脚步,即使路途艰险,她也义无反顾,一路蜿蜒,一路跌撞。

沅水就起源于贵州省黔南州斗篷山的狗鱼洞,直径仅20厘米的一股山泉,终年清澈,流淌不息。这条长江最大的支流,她的源头鲜为人知,但沅水不在意,她从那海拔1382米高的小小洞口出发后,便沿途邀集5公里以上支流1491条,左岸舞水、辰水、武水、酉水,右岸渠水、巫水、溆水,汇聚成巨大的羽毛状河系,就似谁手握着这把“羽扇”,亿万年来,她下洞庭,入长江,最终归于大海,把美好的水赐予沿途的森林、村庄与城镇,下游的人们,又有谁关心自己手中的一瓢水含有沅水呢?我曾在《沅水》的诗中吟道:

庞大的根系深入楚地

每一捧水都蕴含着楚辞

苗人的银饰琳琅而纯洁

土家的蜡染画里

沅水荡漾起美丽的纹路

楚人仄身一闪跃上崖壁

舞蹈或搏击的姿态千古不朽

无数的溶洞

是谁冷眼打量着世界

无论辉煌或是凋残

沅水保持着哲人的风度

不动声色……

沅水不争,让名于长江黄河;沅水不躲,不像某些河流曾经改道;沅水不息,千万年来与洞庭与长江与大海相融。她的气度,如同那无数支流中的深潭一样,静如明镜;在宽阔的下游,她泛起微澜,那是她经历千公里艰难跋涉之后露出的微笑。

沅水如此大气,因为她拥有骄傲的资本。

如果说屈原是中国第一个伟大诗人,那么,沅水就是第一条被诗人吟咏的河流!在《九歌.湘夫人》中,屈原吟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沅水多么有幸!当中华大地上绝大部分区域还处于蛮荒状态时,她就与一位伟大的诗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屈原满怀对楚国宫廷命运的忧愤之情时,是沅水接纳了他,遥想两千多年前的沅水,两岸或修竹或茂林,雾霭笼罩下的楚地若仙境一般,怀才不遇的屈原心情或许就好了许多,才有时时勃发的诗兴,给世界留下那么多灿烂的诗篇。而且,沅水先于所有的河流,映照过当时最华丽的船和一个潮男,“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屈原穿着奇装异服,佩着宝剑,站立在豪华的“舲船”船头。沅水多么激动!她亲吻着舲船,发出哗哗的声响,从此,她不再是一条纯粹的自然的河流,而是一条诗意的河流,这诗意泛着中华文明之光,闪耀至今。

无论屈原如何叩问苍天,他亲爱的楚国还是灭亡了。秦灭六国后,秦始皇焚书坑儒,京都咸阳的学者惨遭坑戮,就在经书古籍销毁殆尽之时,两个“秃发老伏生”将家存书籍偷运出咸阳,日夜南奔,最终抵达沅水,将1000多卷竹简书籍藏在沅水支流酉水“鸟飞不渡”、“兽不敢临”的二酉山古洞里。尽管这是个传说,但这传说在两千多年里让一代代人对中华文明火种的传承充满了敬畏之心,也让一代代人对沅水对二酉洞充满了崇敬之情。前些年在沅水流域里耶古镇挖掘出的36000多枚秦简似乎就佐证了相关传说的真实性,于是我常常遐想,沅水那羽毛状的支流里,两岸无数的溶洞究竟还藏着中华多少秘密?

正因为沅水的神秘与文气,才是陶渊明将世外桃源的场景设置在沅水边的理由?江南胜景,处处可见,他完全可以将场景预设在他江西老家的赣江边,可是他偏偏要塑造个“武陵渔人”,而武陵行政区划正与沅水流域高度吻合。在他的指引抑或诱惑下,王维苏东坡等历代文人打马而来,直奔沅水边的桃花源,寻找人类社会的理想境界,他们留下的墨宝镌刻在石碑上,让人忍不住怀想当年他们饮马沅江的风姿。

沅水的人文气息越来越浓了,虽然沅水流域远离中原和京城,在古代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当作文人政客的流放之地,但是,当唐代诗人刘禹锡满怀郁闷地流放到沅水边的朗州时,他在白马湖边上岸,但见采菱女露出藕节般的胳膊,在荷塘的碧叶间耀花了他的眼。每当春江水暖,江堤上到处都是自由嘻戏的细腰女子,温软的南曲让北来的谪人体味到了生活的美好。于是,他干脆从官邸中搬出来,独自住在城东门外,推窗而望,沅江如练,百丈之外的招屈亭里,似乎还可以看到屈老夫子时而愁苦时而潇洒的样子,桔树如云铺在江滩边,芷草长满了一湾又一湾,枫林里的鹧鸪声长一声短一声……现在可以这样推测,当年朝廷中途曾更换刘禹锡的流放地,是否是刘禹锡舍不得这条浪漫的沅江呢?于是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里,他将方圆千里的胜景览遍,“沅江清悠悠,连山郁岑寂;回流抱绝 ,皎镜含虚碧。”(《游桃源一百韵》)在他流传至今的800多首诗中,就有200多首是在朗州吟就,如果没有一条充满生气的沅水,又岂有他不竭的才思?而他歌咏沅水的诗歌,使沅水在《唐诗三百首》中更加得意地流淌了。

此后的若干年里,无数的名士从云贵高原而下,经沅水而入中原,在历史的册页里写下或辉煌或黯淡的人生。1923年的一天,沈从文从沱江边的小码头出发,顺沅水而下,以一个小军人的履历去闯荡北平。他最终成功了,沅水若有知,它应骄傲地宣称,是它的72险滩给了这个行伍出身的汉子以勇气以启迪。沈从文后来在《湘西散记》中曾描述过下沅水的心情:“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缥缈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甚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面前,谁人能够不感惆怅?”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的人生与这条河流有关,沈从文眼中的沅水是生动的,缥缈的橹歌开启了他的智慧之门。沅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一个大山深处的汉子送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

沅水岂止与现代文学史有关呢?21世纪初矗立在沅水边的常德诗墙和常德画墙,用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的话说,“半部中国文学史搬到沅水边来了”!沅水穿常德城而过,北岸诗墙,南岸画墙,试问,中华大地上,甚至地球上,还有哪一条河流镶了两幅文化之边呢?

   我常于清晨或黄昏时在沅水边散步,水运时代那一挂挂白帆消逝在历史的深处,水面更显宽阔与洁净,沅水似乎是位沉稳练达的智者,它吸纳了太多的文化元素,正静静地笑傲天下之川。

 

(原载《散文百家》2020.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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