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碧华:十三栋的那些人和事(青春秘史)
2019-01-14 16:3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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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栋的那些人和事

 

 周碧华:十三栋的那些人和事(青春秘史)

篮球架方向便是十三栋

 

近读汪兆骞先生的《民国清流》,百年前北大的那些人物活脱脱就在眼前。汪先生之所以写得如此顺手,皆因那时的人物都有记日记的习惯,民国的报纸又喜欢刊载知识分子的长长短短,所以史料丰富。

我便杞人般忧天了,如今的人既不写日记,也不喜欢公开吭声,报纸上更难看到知识分子的长长短短,若干年后的人们研究如今的知识界,恐很为难,若写也定是干巴巴的。

于是心生一念,在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前,写写百年名校湖南桃源师范。该校为辛亥革命元勋宋教仁先生于1912年创立,民国时名“湖南省立四师”,面向全国招生,抗战时京城许多逃难的名教授在此任教过,毕业生中有世界知名作家丁玲,共、产、党两任领导人瞿秋白和张太雷的夫人也都是该校学生。

百年历史的学校不可能在此详述。提北大不得不提红楼,桃源师范呢,恐怕不得不提十三栋教工宿舍。

时间回溯到19847月上旬的一天,湖南师院(今湖南师大)80级毕业分配至桃源师范的10几个年轻人清晨离开长沙,下午三四点才到达位于桃源县城边街的桃源师范,其时正值暑假,校园里很安静,提着包包裹裹像逃难的我们好奇地打量着这所传说中的名校,这时,一个瘦瘦的戴着高度近视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短衫短裤,趿着拖鞋,握着蒲扇,从一栋红楼里奔出,朝我们大叫道:好好好,你们来了,好好好!

据人介绍,他就是校长李铁如,人称“铁校长”,我当时就皱眉了,校长怎么这个模样呢?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一个非常开明惜才的校长,在他任校长期间,桃源师范达到建校后的鼎盛期,全国许多中等师范学校纷纷前来观摩,教育部部长都到学校视察并题词赞扬过。铁校长之于桃师,犹如蔡元培之于北大一样。

铁校长趿着拖鞋,带我们到食堂吃饭,那时的食堂位于校园东南角,还是旧式建筑,肚皮饿得贴着后背的我们吃光了一脸盆西红柿。餐毕,我们的行李集中堆在一间教室里,铁校长召集我们开了一个简短的座谈会,他介绍学校情况后,便叫我们发言。读书时从不出风头的我那天不知怎么就积极地发了言,铁校长频频点头,镜片后露出狡黠的目光,后来我才明白,我这番发言,他已认定我是当班主任的料,而按规定,新老师需工作一年转正后才有资格当班主任的。

是夜,我们被安排到县城一家招待所住宿,疲惫的我们在露天里冲了澡就睡了,次日清早,各回老家休假。

8月中旬,我们按规定的时间来到学校,学校将十三栋辟为单身教工宿舍,从分房名单上我才知道,桃源师范迎来了史上最多的新老师,且均从湖南师院分配而来,计有(可能不全)——

中文系:

周碧华(即手痒敲字者)、黄修林(今常德市委副秘书长)、王子平(今常德市文广新体旅局调研员)、丁春秋(今常德芷兰中学党组书记)、周秋菊(女,今广东番禺一中高级教师)、彭跃军(今湖南幼专教授)

政治系:

胡成璋(今常德市委讲师团教授)

数学系:

刘玉辉(今桃源工商局干部)、黄祖军(今桃源一中高级教师)、曾凡平(今广西某大学博导)

物理系:

杨瑞治(今深圳某中学校长)、何哲海(今常德市文广新体旅局干部)

化学系:

杨冬梅(女,后随军去了广西)、熊苗(今安乡公安局民警)

历史系:

覃政党(今桃源县人民医院党组书记)

教育心理系:

余怀民(女,今张家界市人大副主任)

生物系:

肖卓(不知去向)

美术系:

何志辉(今湖南幼专教授)

音乐系:

张军(不知去向)

我们这批毕业生的年龄为20岁、21岁,其中何志辉因为读的美术系两年制专科,才19岁,为显成熟,上唇特地留了小胡子,所以老教师们戏称来了批“娃娃老师”。

 

十三栋为两层红砖黑瓦房,南北向,北边隔着些树便是十二栋,为已婚老师居住。南边是一栋一层平房,为财务室和一些职工的宿舍。十三栋的结构有些特别,一楼有两间相连的,但中间的门被钉死了,后来才知道,一旦有人要结婚,两间相连的房便可辟为婚房,此种结构二楼就没有。房子中间为过道,分南北两排,每间约18平方。

我分的房间在二楼楼道西,北排第二间,房间里有一床、一书桌、一椅、一书架、一台灯。虽然很简陋,但谁不知足呢,这是我们真正拥有个人空间的开始。然后自己置了些生活用品,领第一个月工资后安装了布窗帘,那时每月工资48元,一月下来,可节约10元左右。

这栋楼里,除了我们新分配来的人员外,还有前几届分配来的尚未婚配的校友,如中文系79级的卢年初(如今是知名作家)和陈文河,两位仁兄进进出出总是勾肩搭背,有时还神秘兮兮地怪笑和长啸,惹得女教师们私下嘀咕。我在大学就知道文河兄的名字,他能作词作曲,在语文教研组,他以普通话教学见长。而卢兄年初,我进校便听到了关于他的传说。

那时,学校里有几个老师在省内中师界颇有地位,如数学老师肖振农,因几何教得好人称“肖几何”,数学老师王清宇与湖南一师的王老师并称“二王”,铁校长呢,以教修辞见长,据说有个男生课后请教他“强弩之末”是什么意思,铁校长略一沉吟,回答道:“你小便时最初是不是冲很远?后来小便越来越近直到你脚前,那便是强弩之末。”而卢兄年初刚分配到学校便被铁校长带到广州参加了全国的修辞学研讨会,被校长器重的人,我当时绝对是羡慕加敬仰。

十三栋一楼因为卢兄和陈兄的存在,其他人就显得沉默多了。而二楼的人经过一段磨合后,渐渐便有了氛围。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数学系79级毕业生邓泽银(今常德高职院教授)的缘故,他人随和,乐于助人,特别惹女孩子喜欢。对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女教师全住在二楼。

二楼西段也就是我住的那段相对东段要沉闷些,楼道口南第一间为留校的体育老师杨先锦,杨兄不苟言笑,终日将门关着,除了打球,与我们这些年轻人并无交往。因为他已婚,对门一间也就是我隔壁一间也属于他,但一直闲着,妻在乡下。我的对门住着数学系79级毕业生成礼智(今国防科大少将级教授),小个,说话脸红,但下巴扬着,显示出对自己数学才能的高度自信。我的隔壁住着同来的政治系毕业生胡成璋,那时,我们年轻人突然拥有人生第一间房子还不适应,出门时常忘了带钥匙,无论男的女的,只要求助于他,他小巧的身子就从门上方的小窗口麻利地爬进去开门。胡成璋的隔壁住着地理系79级毕业生葛慧芳,五官挺精致,走路总是埋着头,不与人交谈,后来被卢兄年初攻下,双双调离。葛的对门住着中文系79级毕业生马丽华,人长得漂亮,走路就像高傲的白天鹅目不斜视,虽同在语文教研组,在她调往株洲之前,我竟与她没单独说过一句话。

二楼东段住有3个女教师(次年又调进一个),杨冬梅,大个,也大大咧咧,成天乐呵呵的。最东端住着余怀民和周秋菊。数学系79级的晏善如(后调往浦沅厂子校)、历史系79级的龙占德(后调入武陵区行政单位)及邓泽银、黄修林、丁春秋等就住在这段,也是最热闹的所在。

工作之初,大家很少串门,都投入到紧张地备课与教学中去了,我果然被学校安排当了普师一年级213班的班主任,这些新生向我报到时,陪他们来校的父母多向我投以不太信任的目光,我知道他们嫌我太嫩,于是后来也像何志辉一样,特地蓄了胡须。科任老师们的工作就单纯得多,上了课就无他事。而班主任之间却充满了无形的竞争,因为那时的桃师管理相当严,皆以打分来比高低优劣,从出早操开始到晚上熄灯,各环节都有管理分,由学生科负责督核,每周公布一次。学生科科长是政治系78级的毕业生,叫曾坤生,其严肃精明的样子,总让人联想起军统的毛人凤来,后来他调往南方从事学术研究,成了知名经济学者。协助他管女生工作的熊妈,虽然外表温柔,但一双眼睛特犀利。总之,那时的学生见了班主任和学生科的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十三栋里,上课时间皆安安静静。各老师下课归来,楼道里便热热闹闹了。女老师率先置了锅碗瓢盆,在走廊里炒菜,男老师可厚着脸皮直接去锅里夹菜。晚餐时,若天气晴好,大都端着饭碗或蹲或立于宿舍马路边的树下,像一排戴着眼镜的鸟儿,成为校园一景。

那时的生活清苦,人也简单,似乎除了教课就没想别的,更没想到过要“当官”,要知道,那时各级机关连中专生都很少呀,8年半后我调离时,我们这批大学生竟没有一个入党提干的。

业余生活主要是打球,十三栋的几位仁兄与体育老师康建纯、杨欣、李英明组成的篮球队,经常与学生联队和附小教工队厮杀,我打前锋,左臂勾手投篮给人留下过印象。每有比赛,观战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第二学期时,学校很慷慨地为语文老师配备了教学用录放机,许多人就买了歌碟,楼道里经常回旋着《冬天里的一把火》《绿岛小夜曲》等歌曲。一楼偶尔传来笛声,吹者不知是哪位仁兄。后来分配来一个从怀化师专毕业的音乐老师叫胡诗宏(今常德市一中高级教师),一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二楼偶有口琴声,那是龙占德在吹奏。黄兄修林下血本买了把吉他,这在当时绝对是最时髦的举措,他的手指似乎永远弹着一个调,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词,那忧郁的诗人气质,吸引了不少女生。

“快乐的单身汉”,这是些已婚老师对我们的评语,快乐,源自于简单。那时谁来了客人,彼此是需借铺的,我的床,就让给好几位同事的亲朋戚友睡过。我来了客人,也向大学同班同学周秋菊借过铺,她就只得与对门的余怀民去合铺。师范的伙食虽好,但那时正是二十出头,饭量大。记得有一天晚上饿了,丁兄春秋吆喝了几个人到他房间,点燃煤油炉子,烧了锅开水,将几个大萝卜扔进去,无油,只用大头针将大萝卜周身扎些小洞,然后放些盐,一个个竟也吃得有滋有味!

还有件事不得不提。第一次到财务室领餐票时,出纳是个与我们同龄的女孩,叫夏师君,她的穿着吓我一跳,一件镂空纱衣里只有内衣,这么前卫的打扮,在省城读书时都没见过。后来才知道她父亲是学校行政科长,她高中毕业就到财务室上班了。学校突然分配来大批大学生,她显然也很乐意与大学生们打成一片。师君大眼睛,嘴边一颗痣,说话嗲声柔腔,有一种林黛玉似的病态美。其母亲不幸病逝后,夏科长不久就续弦,这事对师君打击挺大,就像大病了一场,幸有邓兄泽银给她无限安慰,常逗得她破涕而笑。不久,她主动提出做饭,于是我们五男三女,将餐票交与她,她在一楼走道上架煤炉与锅,给我们一日做两餐饭,我们几个人只管上课,到时聚集在她的房间里吃饭就是,她忧郁的脸色渐渐开了,我们也很乐意陪她度过心情不好的日子。几个月后,她终于从伤感的境地中走出,我们的集体生活也就结束了。

因为十三栋集中了单身青年老师,在学生们的眼中,那时的大学生是时代的骄子,多少都有些崇拜心理,十三栋楼里就有学生进进出出。那时校规很严,学生之间是不准谈恋爱的,否则开除。假如师生谈爱,都得处分。所以那时女生到男老师房里去,必是两三个结伴,老师的房门必须敞开一尺以上。老师的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学生们都坐在床沿上。周末或假日,女生们还会帮男老师主动洗被子甚至衣服,男生们买些菜到老师房里做,打打牙祭。

在这禁欲般的环境下,单身汉们面临着找对象的巨大压力。几个女教师,读大学时就有了对象,让仁兄们彻底断了念想。桃源师范属市管单位,在桃源县城相对独立,青年教师们与其他单位的人根本就没有来往。但还是有人像觅食的狼一样走出了自己的洞穴,以滑冰为名去了桃源纺织厂,醉翁之意不在酒,该厂有数千少女。但那是个重学历的年代,最终没有人成功结对。只有陈兄文河,在县城第一家舞厅“蓝光”舞厅里邂逅爱情,抱得美人归。出人意料的是,覃兄政党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才22岁,妻是桃源县汉剧团的台柱子。又一年,文河兄,还有我也匆匆结婚,咱三个早婚的人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了石头,让其他的单身汉们更加有了择偶的紧迫感。

这栋楼里除了湖南师大毕业生之外,还有几个民师班毕业留校当干事的,如一楼第一间住着吴干事,二楼住着黄干事和张干事。一楼楼梯口住着数学老师李世元,却不知他毕业于哪所学校。还有个化学系77级的师兄张志华也住一楼,后来他与体育老师艾丽娜结婚后就搬到另一栋楼去了。1985年和1986年没添什么新人,但1986年从长沙师范分配来一个幼儿专业的女孩子叫易红玲,大眼睛,挺漂亮,数学老师曾凡平下手快,考上研究生后就把她带走了。1987年,十三栋里又猛地来了一批,除了彭耀才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之外,其他均来自湖南师大(即原湖南师院),如中文系毕业生周启山(今湖南幼专教授)、中文系毕业生徐秋林(今湖南文理学院教授)、中文系毕业生蔡业菊(女,今不知去向)、中文系毕业生张红爱(女,今湘潭大学某处处长)、化学系毕业生吕秋娥(女,不知何处)、体育系毕业生鲁美英(女,今常德高职院教授)、教育心理系毕业生袁小平(今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教授)、物理系毕业生李立爱(今常德市某中学高级教师),还有一个从财会学校毕业的女孩张满秀,读者诸君便清楚了,这批新进人员女生占比很重,这完全是校方向教委要人时提出的特殊要求。于是,单身仁兄们展开了一场暗战,结果,除了徐秋林征服了鲁美英之外,其他仁兄均铩羽而归,肥水流了外人田。

残酷的现实,让尚是单身的一些仁兄终于冒险突破了禁区,悄悄与学生谈起爱来,有位仁兄就一连写了20多首情诗,那时候,诗歌比现在的玫瑰更有杀伤力。而校方已很清楚,若不解决青年男教师的婚姻问题,便留不住人。于是,工会的干事高老师的任务就是给青年男老师四处物色对象,她就成了职业媒婆。但收效甚微,因为桃源县城具有中专学历的女孩都很稀少,而真正具有中专学历的女孩就在眼前,且成百上千,素质又好。无奈之下,校方只得默许一些仁兄与普师三年级的女生建立“紧密关系”,一旦确立下来,该女生毕业时就会分配到附属小学,一时间,桃师附小便成了安置家属的地方。

1989年春末夏初,桃源师范发生了一件大事(以后另撰文),学校呈现文革时期的氛围,那时,铁校长已调往常德市担任教委主任,如果是他担任校长,断不会出现那样的悲剧。十三栋里,欢声笑语便少了,人际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些人便像逃亡似地寻求调走,彭耀才调回老家临澧县政府,可惜出车祸而亡。黄兄修林调往常德供销学校。我也于19921219日晨在细雨中悄然离开。随后10多年里,调出的青年教师有40多个,曾经充满青春气息的十三栋走向了没落,并最终被拆除。

十三栋的消失,标志着桃源师范一个时代的终结。一栋普通的建筑物里,曾经集中了那么多风华正茂的大学毕业生,相对于中老年教师,他们虽然一时缺乏教学经验,但给一所古老的学校带去了活力和新风尚,他们依据各自所长,办文学社,带兴趣小组,影响了一代中师生。如果桃源师范毕业的数万学生拥有深深的桃师情结,那么,曾经在十三栋里度过一段青春岁月的人,是应该有割舍不断的“十三栋情结”的。

 

(照片由康建纯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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