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儿时代在湖南省安乡县安昌公社大中大队度过，那里是洞庭平原，经过父辈们战天斗地的努力，田野被整理成棋盘式的格子，春修水利、夏抗洪水、秋冬又修水利，与大自然不懈地抗争，粮食是比较丰产的，若是像现在这样产了粮自己吃，我们那地方绝对就是当年的人间天堂。可是打下的粮食，大都交了公粮，因为我们县是国家重要的粮棉油鱼生产基地县，大队（村）部的墙上和公社粮站的墙上，“多交公粮，支援亚非拉人民”的标语格外醒目。

我可爱的父辈们打下的粮食，交完公粮后，每家的口粮却吃不到年尾，所以又形成一个特殊的现象，每年春天吃“返销粮”，即再由国家进行救济。即使这样，洞庭湖平原还是令人向往的。

大约是1974年，我们大队（村）突然来了几十个逃荒的人，大队党支部书记姜寅怀立即召开支部会，决定收留这些人，安排他们住在大队砖厂空闲的厂房里，壮劳力和妇女分配到几个生产队劳动，各家各户先凑一点米和油分配给他们，适龄儿童安排在小学里相应的班级就读。

我那时读四年级，班上分来了个女同学，叫王嫦娥，扎两只小辫，黑红的脸，挺壮实（那时我不理解，这群逃荒的人，比俺大队的人都壮实些，都有力气些）。我是学习委员，老师就将她安排与我同桌，她基本上是抄我的作业。课间休息时，男生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我比较瘦弱，只要见我被同学摔倒在地，王嫦娥跑上去就给我复仇，一个抱摔就能将个子比她还高的男生摔倒，百战百赢，因此全班男生都不敢惹她，女生则笑她是假小子。

有一天，王嫦娥迟到了，她站在教室门口叫唤了一声，老师楞了，接着，我们全班同学笑得拍桌打椅，老师终于明白了，王嫦娥喊的是“报告”，但她的发音在我们听来就是“八哥儿”（一种鸟）。脸胀得更加黑红的她回到座位后，拧了下我的胳膊，“你也笑？”我还是笑了。

大约一年后，王嫦娥和她的乡亲们却突然要走了，她的父亲还给我父亲赠送一顶尖尖的斗笠，我们那里的斗笠是扁圆的。我父亲稍通文墨，他竟在那尖尖的斗笠上用毛笔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后又回赠给王嫦娥的父亲，王嫦娥的父亲给我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刚好见证了那一幕。王嫦娥的父亲走后，我埋怨父亲，那斗笠多好看呀，怎么不要呢？父亲说，斗笠是他们山里人的随身物，不能夺人所爱。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王嫦娥他们来自湖南省桑植县和大庸县（即今张家界一带），那时山里闹饥荒，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的人跑光了，后来当地政府要求各地协助劝回，于是王嫦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们大队的。

就在王嫦娥他们来到我们大队的前一年，还有件事儿印象很深。有一天突然来了个杂技团，是个家班子，十五六人，湖北的。大队同意他们表演，算是丰富乡亲们的文化生活。

可是双方刚刚说好，却突然下起了大雨，表演不了，于是，大队安排他们先在大队的礼堂里住下来，谁知，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而且是大雨！

杂技班的人急得不得了，大队的领导却安慰他们，然而从各家各户凑了粮油菜之类，每天送给他们。

下雨的日子，杂技班的人就练功。那时大队部附近就住我一家，我得以天天去看稀奇。有一天，我从窗口望进去，正好与一双大大的含泪的眼睛对视，这是一个与我年龄相近的女孩，她正被大人用力压着弯曲的身子，下颔顶着桌面，双腿反过来伸向头前方。显然她很痛苦，但没有吭声，只有眼泪在默默地流。

雨下了半个月后终于停了，杂技班表演的那天，全大队（村）的人都来看热闹。领班是那个小女孩的奶奶，大约50多岁，平时裤脚都扎着，一看就是练武之人。我记得那天她的开场白说了许多感恩的话，感谢大中大队的乡亲们让他们一家子白吃白喝了半个月。

压轴节目开始前，小女孩的奶奶对着话筒说，下面的节目很多年没表演了，今天拿出来回报大中大队的乡亲们，如果失败了，请大家原谅。

只见她蹲了个马步，双臂张开，一家老小十几口就在她腿上臂上叠罗汉，小女孩金鸡独立站在奶奶头顶。

乡亲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善良的前辈喊着，下来快下来，莫压坏身子哒。

最后，小女孩的奶奶宣布，这半个月深深地体会到了湖南湖北一家亲的情谊，她决定将孙女的名字改名叫“湘鄂”，于是，我就永远记住了那个流着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叫“湘鄂”，当然，当时只记得读音，并不知道是这两个字。

敲到这里，我望望窗外，有些薄雪，有些恍忽，不到50年，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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